在比利時沙發衝浪與陌生人曖昧交會、去澳洲打工度假捉住青春的尾巴⋯⋯。當鼓勵人們解放自我的旅行金句漫天飛舞時，我卻在炎熱乾燥的墨西哥，領悟了旅行的浪漫終究需臣服於日常理性的道理。
在舊金山唸電影所的那段期間，我非常無助。電影研究所就像是出社會前的預演，爭導演話筒、爭資源、爭形象。入學時的我經驗相對稀缺，就像是誤闖拳擊擂台的芭蕾舞者，想要證明自己沒那麼弱，最後只是在擂台上被打得鼻青臉腫。
在這心力交瘁之際，我想到在西班牙當交換學生時，曾在藝術史課認識了好幾個中南美遺址。當時西班牙文大字不識幾個，卻因為深深著迷而在一年內西文突飛猛進。在電影新領域失去信心的我，想要喚醒那人定勝天的經驗，便用拮据的生活費買了張機票，來到墨西哥市附近有千年歷史的太陽和月亮金字塔遺址。
和埃及以巨石塊蓋成的陵墓金字塔不同，太陽及月亮金字塔的頂端因有祭祀功能所以是個平台，且有兩百多級階梯可以攀爬直上。我氣喘吁吁地爬上最高處，不但象徵性地離開了金字塔底層，更感受到千年前的人類智慧雖仍矗立，但人已不再，只剩幾座因為沒落，而逃過西班牙殖民者摧殘的高聳建物。
這樣的領悟震撼了我，走下階梯，突然有種人類如此渺小、無需互怨互殺、更無須向天證明任何事的超脫之感。這時身旁一隻又餓又渴、瘦成皮包骨卻努力前行的狗，似乎讓我看見了自己的卑微和不屈不撓，於是我拿出手中吃剩的三明治，撕了一大塊給牠。看見牠狼吞虎嚥，稍微恢復生機後，我也感覺自己被滋潤，滿意地繼續在遺址裡前行。
就在此時，身後感覺到貪婪的視線。轉身一看，剛剛那隻狗不但緊跟在我身後，牠的後方竟還跟了二十幾隻餓犬大兵，從光禿禿的園區接連不斷地冒了出來。牠們全都骨瘦如柴卻意志堅決，踏著近乎是軍事化的傘狀隊形，保持固定距離跟在我的身後，雙眼全都直勾勾地盯著我手中根本不到半個手掌大的三明治。
我不敢將三明治扔在地上，以免牠們為了奪食而互相殘殺，只能強裝鎮定地拖著短腿在遺跡爬上爬下、試圖甩開牠們。但不管我怎麼移動，這群餓狗都能準確地跟上，似乎只要一個破綻就飛撲進行攻擊。我看著周遭一片光禿禿的遺址園區，再看看身後隨時蓄勢待發的餓狗，知道自己再怎麼跑，都不可能用贏過牠們的速度跑出廣闊的園區，那個瞬間，生命不只是渺小，更是脆弱而不堪一擊。
就在我絕望地覺得自己就要追隨遺址前人的腳步化為世間的灰、成為金字塔裡的狗糧時，前方出現一個高筒鐵製垃圾桶，這平凡無奇的鐵桶彷彿是沙漠中的綠洲，我不管浪費食物、不管飢餓，趕緊將三明治包好、往垃圾桶裡一扔，大狗軍隊見垃圾桶太深、奪食無望，才逐漸散去。
經歷了短暫的生死交關，奪回一命的我我回到亡靈大道，不禁苦笑了出來，責備自己被自以為是的共情沖昏頭。
金字塔的每一磚都是磚，不是讓我移情自憐的受體；身旁的餓犬隨時都能成為惡犬，不是我悲慘現況的分靈體；而拍電影的路依然難行，但這條路本是如此，並不是為了誰的肯定或成為誰的英雄而展開旅程，而是短暫易逝的生命中，自己選擇的一條能挑戰創意極限的生活方式。
一遊日月金字塔，終於在魂飛魄散之際，學會不要被自己的英雄渴望所迷惑，在接受渺小自我的同時，找回做電影的初心。
🖋駐站作者/攝影：Judi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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